这是一位普通交警亲身经历的故事,虽然篇幅有些长,但也请你把它读完。
太阳晒身上像冒泡一样难受 不幸就这样发生了
十年前一个火热的夏日午后,正在高速公路上巡逻的我,突然接到值班室的通知,要我立即赶到锦朝高速公路321公里位置,那里有两辆大货车发生了追尾事故。太阳晒到人的身上,身上就像要冒泡一样难受,这样的天气中,驾驶员更容易疲劳,多年的经验告诉我,盛夏季节也正是追尾事故多发的时候。因此接到指令后,我丝毫不敢怠慢,立即驾车赶赴现场。现场很惨烈,后面追尾的大货车的驾驶室严重变形,在七扭八歪的驾驶室中我们找到了驾驶员的位置。他只有头露在外面,头部也跟驾驶室一样变形严重,右侧的脸已凹陷,眼珠因受压而高高突起,眼角部位裂开一道很深的裂缝,脑组织已从此处外溢,几点白里透着血丝的脑组织挂在鼻梁上。经过我的粗略检查,他还是有意识的,呼吸也较平稳,由于摸不到他的手,只能用手指探他的颈部动脉,脉搏还是有的,也比较有力。于是我立即组织在场的人员开始救援。
不能睡着 听到没有?
前车的驾驶员和副驾驶都坐在滚烫的路边石上,看着我和那辆车上被困的司机束手无策。清障的人员尚未到达,当年也没有现在这样完备的救援手段和设备,于是我立即在路上拦住了几辆大货车,让他们停靠在路边,摆好警示标志并说明情况,请求他们帮助。路上的司机是一家,看到眼前的景象,大家都非常愿意伸出援助之手,纷纷上来跟我请战,让我分配任务。我让他们分别从自己的车里取来撬棍,铁锤等物品,对严重变形的事故车的驾驶室进行简易的破拆。经过紧张的忙碌,终于将被困司机的上半身露了出来,但方向盘仍死死地卡在司机的腹部,不过幸好,破损车体对他的约束松了很多,他立即开始大口呼吸,并且有了意识。
说心里话,我倒真希望他没有意识,那样反倒会减少些痛苦。恢复意识之后,被困司机开口说话了,他不停地问,“咋的了?”虽然声音微弱,但我们能听得清。我让别人继续干活,争取拆下更多的破损部件好完全救下伤员,同时放下自己手里的活,在司机的耳边告诉他,“你肇事了,卡住了,但是,别着急,大家正在帮你出来,等会120车到了,大部队来了,咱们就上医院了,你现在一定要坚持着,听清没有?”他的一只手已经断了,不能动,另一只手还能动,想抬手去擦脸,可能是脸上的血和脑组织很粘,很难受。我立即告诉他,你不要动,但要保持跟我说话,不能睡着,听到没有?他艰难地告诉我,知道了。
这时,忙碌的人们纷纷放下了手里的活,我赶紧跑过去问,怎么回事,前面还没拆下来,怎么停了?大家无奈地看着我,懊恼地说,唉,实在是拆不下来啊,没有顺手的家伙什儿,这活怎么干哪!是啊,清障队的工作人员还没到,120的救护车也还在路上,要知道,高速公路看上去平平坦坦,可实际上,如果没有这条路,那这里就是荒山野岭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救援的人员从城区赶来,哪有那么快的!
我查看以后,也觉得在缺少专业工具的情况下,下一步的救援是肯定进行不下去了。这时司机开始躁动起来。他颅内的出血量看来越来越大了,他以正常人做不到的动作开始了无意识的躁动,这很危险,弄不好会加重他的伤。我想按住他,但他在高高的驾驶室里,我只能勉强够到他的头,我够不到他的那只乱动的手!一旦他的手碰到自己的伤处,弄不好会立即要了他的命!怎么办?
我边按住他乱动的手 边跟他说话
我灵机一动,从驾驶室的另一侧爬了进去,将挡在边上的座垫子什么的扯下来,扔到下面,然后半靠着挤到了伤员的身边,一边按住他乱动的手,一边跟他小声讲话。同时我示意下边的群众,让他们再跟120和清障队打电话,确认一下位置。
当有一个人靠在他的身边的时候,伤者的情绪明显好转了。我开始按住他的手的时候,他的手还非常有力,但慢慢的,他不再躁动了,情绪也稳定下来,他说渴。我说,咱有外伤不能喝水,坚持一下,救护车就到了,马上咱们就上医院。他光着膀子,身上都是汗、油和血,我一边找东西帮他擦血,一边继续跟他聊天。我回想起我当初生病做手术的情景,正是旁边医生跟我不停地聊天,我才从紧张中稳定下来。我知道,这时我对他唯一能做的,就是稳定他的情绪,让他重拾生的希望,配合我们尽快把他救出去。
不行了 坚持不了了
我告诉他,你不要说话,只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就可以了,不要摇头点头,用嘴回答,听明白了吗?他说,嗯。
我问:结婚了吗?
他答:嗯。
我问:有小孩了吧?
他答:是。
我说:想老婆孩子吗?
他答:想。
我说:咱们一定要坚持, 一会医生就到了,听医生的话,过几天就好了,老婆孩子也能来看你了。
他答:嗯。
突然,他微弱地挤出了一句话,说:我不行了,我坚持不了了,谢谢你啊。
我大声告诉他,屁话,你必须得坚持,你老婆孩子还等你来养呢,你想当逃兵吗?你必须给我坚持,答应我!
他沉默了,我不停地跟他反复讲,答应我!答应我!一边用手轻拍他没伤到的那侧脸颊。终于他又清醒过来,坚定答应了一句,我答应!同时,我感受到了他握着我的手更加有力了。
当卡住腹部的方向盘扔下车时 有希望了
这时,远处传来了滴答滴答的救护车的声音,我也兴奋起来,终于有了希望,我跟伤员讲,你听到没有,救护车到了,咱们这就上医院了。
清障队和救护车同时到达。不过看到他们,我又一次失望了,清障队的大清障车还没到,只有一辆小型的前导车,这个车根本不起决定作用,车上也只有一个司机。而救护车上,下来了三名女医生!只有司机是男的,而且年纪太大了。天哪,他们几个能把这个卡住的人救出来吗?
医生们看到伤者,也觉得不大可能把人抬下来。怎么办?
这时有人小声说,算了,这人没救了。我回头小声喝斥他,别胡说!
这时大队其他的增援警力也到了,同志们看到我一身的油一身的血,还以为我也受伤了,我说,没事,是伤员身上的,伤员还有意识,咱们绝不能放弃。我问医生,现在可以抢救吗?她们说,不行,太高了,挂水挂不到啊!必须先抬下来。天哪,这怎么抬?小清障只是一台微型小客货车,马力太小,平时只是拉一些反光器材什么的,大车太慢,还在路上。不能等了,每一秒钟现在都是宝贵的。这时小清障车的司机过来说,不行咱们用我的车试一下,看能不能把前脸再往外拉开点。我说,赶紧办!大家把钢丝绳拎过来,迅速在受损车前部的操作台上系上扣,另一端拴在小清障车上,清障车司机加大油门,但大货车的前操作台只是离开一点点,还远远达不到把它拉开的程度,我立即告诉清障车司机,你猛加油,不要慢加油,争取用顿的力量把操作台尽量拉开一点。同时我让前面货车的司机拿来撬棍,我们一起用力把它插到刚刚拉开的缝里去,再用力卡住。于是,小清障车拉开一点,我们就往里插一点,就这样,缝隙慢慢被拉大了,原本死死卡在伤员腹部的方向盘松动了。这时另一个帮忙的大货车司机也爬上来,用工具拆下来变形的方向盘。当方向盘被扔下车的时候,车上车下的人不禁欢呼了起来,有希望!
他们害怕靠近 可我必须把他抬下来
可是还有一个难题,人怎么下来?
帮忙的群众把车是拆开了,可是要抬人了,人们却都靠边了。毕竟,他们不是专业的救援队,而且面对七零八破的伤者,人们害怕靠近,这是人之常情。
我只能自己爬到伤者身边,方向盘被拆掉后,他的另一只胳膊也露了出来,不过已断成两截,只有一点皮肉还连着,挂在变形的车门边。下面的女医生将他的断手也放回驾驶室,我向车外大喊,过来人帮忙,我一个人抬不动,快来人哪,看着干什么!女医生们跑过来,我苦笑,你们有什么用啊,让他们过来。医生们也去请求大家帮忙,但这时人们都纷纷退后了。我大声喊,你们不要上来了,把担架抬过来,在下边等着我!这回行了,大家都跑去抬担架。并很快把担架支到了驾驶室的边上。于是我开始专心研究,怎么才能把伤者抬下来?
我拉他能动的手,他也感激地看着我,不过他那高高突起的眼球,确实让人毛骨悚然。从他眼角的裂缝中,可以看到里面的白色脑组织和跳动的小血管。是的,确实挺吓人的,可是,他还有老婆孩子要养,他的亲人还在等着他,一起待了这十几分钟,我好像已把他当成了亲人和哥们一样,这样一来,我倒不是太在意他的外形了。同样的,他,他的亲人,周围所有的人,都把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,无论如何,我必须把他抬下来。
我抓住他能动的手,拉!不行,拉不动。我去抱他的上身,不行,抱不住!他的身上都是血和油,根本使不上劲!抱了几次都纹丝不动。在我施救的时候,他可能是非常痛苦,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伤势的严重程度,他再次微弱的说,算了,我不行了。我再次大声坚定地告诉他,你必须给我坚持住!你答应过我!他仍然完好的那只眼睛闭上了,停止了挣脱我的动作。我还得想办法。
最难的不仅是他的身上太滑,没有可以使劲的地方,更重要的是,我自己的腿也没有可以完全用力踩的位置。我踩的地方,也是在不停地摇晃,像是随时会掉下去,驾驶室高一米多,在这钢铁废墟中如果一脚踩空,我也得折胳膊断腿啊!怎么办呢?这时大清障车来了,清障队的大队人马也到了,也迅速地靠拢过来。也就在这时,我再次灵机一动,有了!
你一定要坚持 疼不疼就这一下了
我转过身,在狭小的空间里背对着伤者。要知道,就是这样转个身,我也得做上十来个动作,因为我由俯视变成仰卧,自已完全看不到脚下,只能一点一点地探。在清障队的大部队中,有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同志,他们明白了我的意图,赶紧过来帮我找下脚的地儿,指示我位置和方向。我成功地完成了转身,然后背靠着伤者,躺到了伤者身上!当然不是真地躺下去,我还要注意靠他的位置,不要压迫到他的伤处。我把自己的上半身完全地钻到他的怀里去,脚踩在自己看不到,由别人指点给我的地方,然后从后面把他的双臂拉过来,搭在我的背上,然后艰难地如此狭小的空间里,大吼一声,“起!”于是,伤者被我背了起来!我明显感觉到他离开了座位,直到他的上半身完全爬在我的肩膀上了。这时他的半侧变形的脸正在我的耳边,我能感受到他极度的痛苦,我尽量把目光避开他那突起的眼球,一边小声跟他说:“你一定要坚持着,疼不疼就这一下了,下去就能见到亲人了,不挺住就完了,听见没!我答应过你,要把你救下来,我就一定要做到,你也答应过我, 要活下去,你也不能食言,听到没有!”他艰难地嗯了一声。
我向外面大声喊,看看我的脚踩实没有?因为我知道,这回可是来真的了,如果踩不实,我掉下去估计问题不大,大不了皮外伤,把伤员掉下去,他可就真的活不了了!外面多人确认,没问题,使劲踩吧!我把两只脚分别用了一下力,确认了一下自己一会用力的方向和力道,做好准备以后,慢慢地把腰往下挪,让自己两腿先弯起来,方便下一步用力,然后慢慢地把伤员往上顶,我能感受到伤员离开了座位,完全到了我的背上。好了,这就可以往下走了。我抬起一条腿,去踩下一个部位,下面的人早给我安排好了位置,那个老清障工人用手把我的这条腿扶到应该踩的位置上,然后说,好,用力!这时我那另一条吃力的腿的力量已消耗到了极限,赶紧把这只脚踩住,试试,没问题!好,再把伤员往前带。
就这样,按这个方式,我又向前下了一步。但是,我明显感觉到,我有点支持不住了,我觉得浑身都在剧烈地抖着,汗水跟不要钱似的往外冒,所有力量好像马上就要被抽干了。背着一百多斤的伤员,像这样的蹲马步的动作,哪个受得了!幸好这时老清障工指挥大家把担架塞到了我的眼前,老工人带着他的几个徒弟把伤员的上身接了过去,往担架上放。我这时还是不能放手,继续按马步蹲着。虽然身上轻了一些,但我已觉得眼前发黑,天旋地转了,不好,我要倒!我赶紧拼出最后的力气大吼:快来接住我,我他妈挺不住了!最后,我看到有两个清障工从我的身下钻了过去,身上的重量一下子没有了,然后我感觉到有人靠在了我的身上,我也随即瘫软下去,失去了意识。
终于 我完成了对他的承诺
有那么一小会,我只能听到人们吵吵嚷嚷,我能感受到有人背着我然后把我放下。我自己能动,只是眼前是黑的,看不到东西,也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眼,我觉得全身都没有力气了,靠在了一个什么东西上。过了几秒钟,我的眼前可以看到东西了!我发现自己坐在路边石上,一个大货车司机靠着我,扶着我,一边夸我,另一边是一个女医生,正在摸我的脉搏,看到我恢复意识了,又摸摸我额头,说:“唉,虚脱了,没事,快拿瓶水来!”有人递给我一瓶水,我喝了两口,好了,这下没事了,好多了。唉呀我的天!地上这么烫!我一个箭步蹿了出去,身边的司机们和医生都哈哈大笑起来!
这时车上的伤员已完全被安放在了担架上,可是他的一条腿也是断掉的,只有皮肉连着,断腿挂在担架的外面,这样不行,一会掉下来就麻烦了!我赶紧过去,把断腿重新安放到原位,把掉在地上的骨头渣子捡起来放在担架边上,另外两名医生正在给他挂水。行了,终于,我完成了对他的承诺,我心里暗想,你小子可答应过我啊,要坚持住!
救护车开走了,我们继续干活,勘查事故现场,清理路上障碍,恢复交通,给前车司机做笔录。一直忙到晚上六点多。我就知道,天不是很热了,肯定有事。这叫天作有雨,果然,电闪雷鸣,大雨砸了下来,赶走了热浪。
他到底怎么样了
这时我突然想到了那个伤员,他怎么样了?他所在车队的领导已来过我这里,我给他们打电话,了解他的伤情,对方在电话里告诉我,人没了!在上了救护车时还能说话,还说要谢谢救他的警官,但到了医院,就没有意识了,也没有了生命体征,一小时前医院宣布了他的死亡。
我放下了电话,也不知道是不是挂掉了。我特别的失落,特别的难受。望着狠狠抽打着窗户的大雨,我想哭。我跟这个伤员并不认识,我这时还不知道他的名字,可是,我们在一起经历了生死的十几分钟,在那种环境里,那十几分钟就像十几年那样漫长,我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亲人了。最难的时候都挺过来了,我答应你的,我做到了,可是,你为什么食言了!为什么不坚持下去!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?难道我失败了?我一脚踢翻了身边的纸篓,大声哭喊着:我都白费了劲了,你为什么不坚持啊,你答应过我啊!!
以我的救助经历 特别想对你说
十多年过去了,这个人,和他那突出来的眼睛,还有他听到自己的亲人时在嘴角露出的一丝微笑,仍然时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。 虽然我知道,他活着可能更痛苦,也许真的已没有了抢救的必要,但是,不论做为一个警察,还是一个过客,知道你曾全力帮助的人却死去,这仍然让人难以释怀。
同时,作为一个警察,我以我的无数救助经历,还有感受到的无数伤痛和事故死伤者亲人的悲痛,再一次发自肺腑地警示所有开车的朋友们,永远要对驾驶安全心存敬畏!晚到一会儿没什么,生命不会重来一次!在高速公路上,没有了车水马龙,那就是荒山野岭,一旦出了事故,想救都难哪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