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费部 李金水 字数：2855
熊掌我所好，鱼亦我所好，熊掌已不可得，惟鱼也。我自小爱吃鱼，家人说我应属猫的。每次休假回家，几乎每天买鱼吃，而我最爱吃的鱼是绥江河里一种至今仍叫不出名字的小鱼。这种鱼最大的不超过一斤，全身雪白，肉质鲜嫩无比，入口即化，清甜美味。
这种小白鱼在市场是买不到的。卖鱼的是六十多岁的老两口。每到下午，老两口就挑两个大木盆，在南门直街走一遍，短短的两百米路程，不到一个小时，木盆里所有的鱼虾就被抢购一空。由于这么多年来，大家都熟悉了，邻居街坊从不与老两口讨价还价，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刮风下雨，老两口也从不多要钱，总是一脸笑容的一边卖鱼一边与熟人拉着家常。
女儿也象我，是个爱吃鱼的小家伙，不到两岁就能自己把我们不小心喂进她口里的小鱼刺给吐出来，从不会被鱼刺卡了喉咙。因此，从幼儿园接女儿回家的途中，如果看见老两口在卖鱼，妻总爱买上一两条，我也是这样沾了女儿的光才有幸吃到那些美味的小白鱼的。我问妻这老两口的鱼从哪里来的，妻说是他们自己捕的，他们就住在我们楼下十二号码头附近停泊的小鱼船上。
十二号码头，现在说起来只是个讽刺的名字。是的，绥江曾有二十多个码头，十多年前可以停靠很大的船只，江上来往的鱼船和货船是何等的繁忙，但现在这些码头只是些称呼罢了，江上已不再有大货船来往，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小鱼船散落在各个码头附近。不知不觉，我临江而住已十年有余了，但大多的年月都是在外漂泊，在家呆的时间很少。每次回到家里，除了陪伴家人和走访亲戚朋友外，我最爱泡上一壶茶，坐在阳台上静静的观看楼下楼外的光景。
现在回想起来，阳台外面的光景确实已改变了太多。低下头看，楼下的马路已由沙石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了柏油路。河堤大坝已修建成连绵五里、坚固高大、宽阔美丽的河堤公园，只是绥江早已瘦了身，不再有昔日的丰腴浩大，一年到头都露着几个浅薄的沙滩，曾低垂两岸的青青翠竹也早已消失殆尽。再远处的田野正被城市的楼盘侵吞着，不会再有稻谷丰收时连绵起伏的金黄穗浪。不曾改变的好象只有那淡远的山峦，在浅蓝的静穆里见证着所有的沧桑变换。当然，不曾改变的还有卖小白鱼的老两口肩上光溜的扁担，坚实的木盆和脸上祥和淡定的笑容。
又是一个暖洋洋的春节，我在阳台上静坐观望的时间更多了些。得知那老两口就住在楼下码头的小鱼船上，目光自然多点停留在那仅有的五六条小船上。只怕再过几年，这剩下的几条小船也要消失了，我们再也吃不上美味的小白鱼了。黄昏的斜阳把江水染得淡黄，而后渐渐变红。几条小鱼船冒起了炊烟，两条小狗追逐着从船舱里跑到了沙滩，惊得一群小鸡四处逃散，一只母鸡张开了翅膀准备迎战。一位老人躬身走出了船舱，嘴里叼着烟斗，坐在船舷开始垂钓。他是否就是卖鱼的老人呢？我一把抱起身边的女儿，“走，爸爸带你到沙滩玩去。”
沙滩就是女儿的乐园。我们刚到沙滩，女儿就撇开我的手，飞跑着去做她的“太阳花蛋糕”了。我慢慢走近小鱼船，果然是他，卖小白鱼的老人。我停下了脚步，静静的站着看着。老人抬起头，显然认出了我，对我点头微笑了一下。我看见女儿没有到处乱跑，正在专心做“蛋糕”，于是放心地走上了小船，在老人的旁边蹲了下来。老人没有说话，仍旧默默的看着浮标。这么几年来，老人的脸好象一直没有改变，就象丛林里一张老树皮，早就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，饱含了光阴流转的沧桑，以至以后的岁月和变迁都难以在上面留下明显的印痕。但他的双眼却是明亮有神的，就象松树皮上挂着的两颗松脂琥珀般在明灭不定的烟火里闪动。老人的手指粗大燥裂，手背青筋暴起，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劳动的结果。
江里的浮标动了，老人没动。浮标猛的下沉，老人双手一抖一扬，一条约半斤大的小鱼被钓了上来。老人为小鱼解开鱼钩，随手把小鱼抛回了江里。我诧异得刚想发问，老人已笑着说，“我是打鱼的，不是钓鱼的。打鱼是谋生，钓鱼是乐趣。”船舱里的老伴听见说话，躬身走了出来,“后生仔，本想给你倒杯茶，但都是江水泡的，怕你喝了不习惯。”我问他们是否常年都喝这江里的水。老人说，“呵呵，可不是，有时到儿子那里住几天，喝那些什么纯净水还不习惯呢，没有任何味道，不解渴啊。”我一直以为老两口没有儿女，所以才会这样孤独的住在小船上。听老人这么说，我忍不住问，“你们有几个儿女？”老人重新装上了一把烟丝，“两个儿子一个女儿。儿子都上岸住了，早几年就买了房子，女儿嫁到了佛山，他们几个的生活还过得去。”“那你们这样过得好吗？是不是他们不要你们一起住？”老人呵呵一笑，“他们还算孝顺，总是叫我们到他们家住呢。我们这不是过得很好的吗？身体也没问题。只要过年过节的时候到各家去看看孙子孙女就够了。”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，“那你们感到幸福吗？”“呵呵，幸福，怎么会不幸福呢？”我坚持问下去，“怎么会幸福呢？”“哦，这个嘛，后生仔，那得看你到底想要什么啦？我们在这里不愁吃不愁穿的，每天高兴了就撒几网，挑着鱼到岸上转一转，找邻居街坊们聊聊天，日子就这么过了，没什么可操心的，城市里的吵闹我们还受不了。我们唯一担心的就是这绥江越来越浅了，鱼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，真怕哪天打不到鱼了。我看你就很幸福的嘛。有房子有工作，可以带着老婆孩子逛街，买自己喜欢的东西。呵呵，还得多谢你经常买我的鱼呢。我好几次看见你带着女儿在沙滩玩，那小家伙玩得那么投入，笑得那么开心，这不是幸福吗？”我干笑一声，“那我怎么就没感到快乐呢？”老伴在一旁插话了，“后生仔，这你还不满足啊，你到底还想要些什么啊。如果你整天想着升官发财，要这要那的，你都没时间快乐了。你还能快乐起来吗？”
女儿喊开了，“爸爸，蛋糕做好了，快点过来！”我对老两口笑了笑，快步离开了小船。女儿已做好了一个很大的“太阳花蛋糕”，正等着我来切蛋糕呢。我对女儿说，“切蛋糕前要许愿的。”女儿闭上眼睛，双手合十放在胸前，过了一会，睁开眼睛说，“爸爸，许完愿了，可以切蛋糕了吗？”“当然可以。你许了一个什么愿呢？”女儿笑着大声说，“我要一个小狗熊。”这就是女儿的快乐吧，如此简单直接，而我的快乐呢？
那天晚上，安顿女儿睡觉后，妻躺在床上看电视，我又一次坐到了阳台上。春节的气氛还在延续，柑乡大桥辉煌的彩灯飞跃两岸，我的心却有点黯然。河堤上亮着昏黄的路灯，夜深了，徘徊河堤上的只剩下几对情侣，偶尔点起几束并不璀璨的烟花。即使这样，在这略有寒意的夜里，他们的心也是温暖快乐的吧。在依稀的灯火映照下，绥江里的鱼船露出了模糊淡墨的身影，安然沉睡在江湾的怀抱，那鱼船上的老两口也肯定已经幸福的入睡了。我耳边又想起了老人的那句话——“你到底想要什么”。现代社会迫使我们一刻不停地追求着名利和财富，我们有了房子想要更大的房子，有了车子想要更好的车子，有了钱想要更多的钱，有了生意想要更大的生意，当了官要做更大的官……我们已经快没有时间来享受幸福和快乐了。老人的话是对的，我们只有把整天想着升官发财的心空出来，才能把幸福快乐填进去。
当我轻轻走回房间，女儿和妻都已经睡熟了。看着她们安静的睡脸，听着她们均匀的呼吸，我突然明白，所有的烦恼不是因为我拥有的太少，而是因为我想要的太多。